电子竞技体育化探骊——基于社会生成与哲学反思的双重考察

  

电子竞技体育化探骊——基于社会生成与哲学反思的双重考察(图1)

  第四次工业革命背景下,电子竞技逐渐演化为具有竞技性和规范化特征的现代体育活动。作为新兴的体育现象,电子竞技的社会合法性亟待学术界从社会生成与哲学反思的双重视角予以深入考察。通过文献资料分析与案例分析,从身体性、竞争性、规则性、制度化与性别化维度分析电子竞技体育化进程。研究发现,技术中介下的新型身体实践和虚拟世界中的数字化身延展,让电子竞技突破现代体育的身体性限制;电子竞技的竞争结构从自发对抗演化为制度化竞赛,游戏技能的商品化促使游戏玩家转变为职业运动员;电竞规则因技术迭代与商业利益的高频博弈,在动态发展中暗藏异化倾向;权力与资本双重挤压致使电子竞技治理制度碎片化;性别壁垒在极客文化与运动员文化的叠加下得以强化,但电竞场域也为性别秩序的重塑提供了空间。未来,电子竞技体育化应在借鉴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保持自身特色,实现与现代体育体系的良性互动。

  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背景下,现代体育的身体在场逐渐叠加了数字在场。随着市场经济的扩张,象征着稳定、传统的现代奥林匹克体系与其发生双向碰撞。2024年,国际奥委会在第142次全会上,宣布将在沙特阿拉伯举办首届奥林匹克电子竞技运动会(以下简称“电竞奥运会”)。至此,电子竞技(以下简称“电竞”)实现“入奥”。尽管电竞表现出巨大的发展潜力,但质疑之声亦纷至沓来。电竞脱胎于在国内长期饱受污名化困扰的电子游戏,这种污名化不仅直接掣肘了电竞自身的发展空间,还进一步导致电竞相关研究成果的发表空间受到挤压(宗争,2018)。电竞通过借鉴现代体育的某些特征,试图获得相应的社会认可与合法性(徐正旭 等,2020)。然而,仅共享体育的部分属性特征,并不足以完全论证电竞具备的体育本质(丛密林 等,2020) 。

  对于“电竞是否是体育”的争议,并非简单回答“是”与“否”即可,有必要系统思考电竞与体育之间的关系(高强 等,2023)。那么,可以依靠哪些内在标准客观比较电竞与体育?哪些相关的结构性特征可以阐明二者的关系?对此,体育哲学与体育社会学的方法为回答上述问题提供了思路。体育哲学以体育思想与实践为基础,兼议体育理论中的概念、命题与范畴,体育实践中的思维方式与价值判断等问题(杨桦 等,2020)。体育社会学通过描述、解释、批判和预测等方法,揭示体育发展中的社会问题,提炼新兴概念,并对体育的未来趋势进行科学预测(卢元镇,2023)。本研究将基于社会生成与哲学反思的视角,系统考察电竞体育化的进程,探讨电竞在当代体育中的价值与地位。

  电竞奥运会的举办标志着电竞正式纳入奥林匹克体系,这一里程碑事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现代体育对新兴竞技形式设立的的传统边界。然而,电竞并未被纳入冬奥会和夏奥会的正式项目之中,而是以独立赛事体系的形式呈现。新兴的赛事模式体现了国际奥委会在保留奥林匹克运动传统与纯粹特质的同时,逐步开放制度化空间,展现的是一种介于坚守与变通之间的“妥协的艺术”。正如新任国际奥委会主席柯丝蒂·考文垂所言:“电竞正在迅速发展,但我们需要明确我们的角色并确保我们的价值观保持完整。”独立赛事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电竞纳入体育框架过程中的规范分歧与治理悖论。这种争论实则反映了体育概念本身的模糊与多义,即卢元镇(2019)所言的“无所不包的体育”。体育概念,究竟应如何被界定?是遵循普适、单一且稳定的定义逻辑,抑或接受其随社会文化背景而浮动演变?自弗雷格以来,“概念”即成为逻辑分析与语言研究中的核心范畴。弗雷格(2006)区分了“概念”与“对象”,强调概念需通过明确对象隶属关系才具完整意义的谓词性质。这意味着,脱离语境的“体育”更接近于对象化的称谓,而非严谨的逻辑概念。罗素(2012)在“摹状词”理论中主张,“当今的法国国王”并不直接指向一个特定实体,而是借助一组描述条件间接界定所指。当称某项活动为“体育”时,实际上则是对“竞技”“规则”“身体”等多重描述的集合。然而,概念的特征组合方式与优先级,在不同历史与社会语境中常常发生变化。

  弗雷格和罗素的早期工作倾向于构建一种理想化的人工语言,基本假设体现在必要充分条件概念中,追求概念的精确性和无歧义性。然而,维特根斯坦(2005)则从语言使用的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了“家族相似”的概念,强调语言的意义源于其在生活形式中的具体运用。维特根斯坦的方法论要义在于“不要说‘它们一定有某种共同之处,否则,它们也不会都叫做游戏’——而要看看所有这些究竟有没有某种共同之处。”他认为,许多概念是通过一系列“相似之处”“亲缘关系”联系在一起,正如家族成员间盘根错节的复杂网络。这一观点挑战了传统的本质主义,强调了概念的动态性和多样性。概念意义的演变并非混乱,而是自然语言适应社会发展的体现。尽管在某些特征上存在差异,电竞与现代体育之间亦呈现出“家族相似性”,二者共享竞技性、规则性和专业性等特质(张震,2023)。Schmidt等(2020)基于原型理论的实证研究发现,多数受访者认为电竞与现代体育在竞技性和规则等方面高度相似。可见,体育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持续被建构与重塑的社会现实。社会现实本质上是人们通过互动与协商不断外化、客体化与内化的产物(伯格 等,2019)。电竞能否纳入体育范畴的争辩,体现了社会对概念边界的协商过程,反映了集体认知在历史发展中的动态演变。

  如今,体育概念的边界持续遭受生活方式体育、电竞等新兴运动的挑战,冲击着形而上学式定义的逻辑基础。当代体育哲学尽管引入各种理论试图修补这一缺陷,却始终无法找到彻底解决体育概念无穷性问题的“万灵药”(高强 等,2018)。哲学探索虽然极大地深化了对体育本质的理解,并为思考其边界提供了宝贵的理论工具,但当面对复杂多元的实践现象时,纯粹的概念分析可能遭遇方法论上的局限。体育具有动态演变特性,静态的本质主义定义难以完全把握其发展轨迹。体育的概念在复杂的社会实践中不断呈现出“同中存异,异中寓同”的持续演化状态(杨桦,2021)。电竞最初只是一种新兴文化现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得到了社会公众的广泛认可,并且被各国体育机构视为一种体育活动。这一过程反映了社会对体育的概念认知发生了变化,需通过更具弹性的结构性分类适应动态变化的社会现实。因此,有必要以哲学讨论为路引,转向社会学视角,探究体育现象背后的结构性特征,认识到当代体育的概念不再是单一维度,而是多元体育模式的共存,从而为电竞等新兴实践在体育范畴中的定位提供更具包容性和解释力的框架。

  体育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不断随着社会变迁和文化转型持续调整其内在轮廓。在这一持续演化的进程中,电竞的出现不仅挑战了现代体育的物理边界,更揭示了体育概念的动态性与文化建构本质——当身体运动从大肌群运动转向神经肌肉的精密调控,当竞技场域从实体空间延伸至数字界面,本质主义的静态框架难以弥合概念的规范性与实践异质性之间的断裂。面对这一矛盾,学术视角从“体育的本质是什么”的追问,转向“体育如何通过结构性要素组合被多元定义”。由此,体育理论框架需要从单一本质的“独白”走向多元标准的“对话”,从静态边界的捍卫转向结构对比的诠释,方有助于理解和定位数字时代新型身体实践(如电竞)在体育范畴中的位置。作为社会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体育长期以来被结构−功能主义传统理解为具有特定社会功能的子系统(仇军 等,2007)。该视角下,体育社会学界从体育的结构构成与功能表现两个层面持续展开理论建构,并尝试从既有定义中寻找统一特征。

  德国社会学家Stichweh(1990)延续卢曼的系统论思路,将体育理解为“由所有行动组成,其意义是身体表现的交流与互动”的社会子系统,强调体育在社会沟通中的功能性嵌入。然而,电竞作为高度依赖虚拟平台进行人机互动的实践,其“去物理化”的交流形式,已对以“身体在场”为核心的传统系统框架提出挑战。英国体育社会学家Hylton等(2008)则从“游戏−规则−身体”的结构出发,将体育狭义地定义为竞争性的、有规则的游戏,涉及一定程度的体力活动和锻炼。在上述语境中,身体被视为维系体育规范性秩序的核心要素,而电竞则通过眼、脑、手的精密协同,演绎出另一种形式上的“身体性”。美国体育社会学家Coakley(2021)在权威教材Sports in Society(《社会中的体育》)第13版中,将体育界定为涉及挑战或竞技比赛的身体活动。由此可见,尽管体育的概念界定在地域与历史上各有分化,但共通之处在于对“身体−规则−竞技”三要素的结构性重构。电竞虽在身体活动形式上与传统的体育项目有所差异,但其高度组织化的规则系统、对竞技性的突出追求,皆体现出其与现代体育实践之间的深层结构亲缘性。

  体育的本质属性始终面临争议,传统定义惯于以“身体运动”“竞技性”“规则约束”等核心特征锚定其本质,却不免在数字时代遭遇结构性失效。考虑到体育概念的模糊性和异质性,可以假设存在不同的体育模式。借助马克斯·韦伯(2017)“理想类型”的理论透镜解构体育,聚焦其作为社会文化实践的多重模式化存在。体育模式最早是由Heinemann(2007)在其著作Einführung in die Soziologie des Sports(《体育社会学导论》)提出,认为体育不是作为一个整体或统一体,即不存在“本身的体育”,而是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不同结构以及参与者的不同观点和存在方式的总和。随之,Heinemann将体育的不同表现形式区分为不同的模式,即传统竞技体育、职业表演体育、展演式体育、功能主义体育与传统体育游戏。上述模式有4个结构要素(表1):身体锻炼、成就原则、运动规则、无生产性。由于电竞挑战了体育的传统界定,应重新评估电竞在体育领域是否存在特殊地位。

  参照Heinemann的体育模式概念,假设存在数字体育模式,并将电竞、虚拟体育皆纳入其中,不仅合理地扩展了体育的类型,而且有助于更准确地理解和研究体育数字化。首先,与其他现代体育项目相似,电竞同样具备一定的身体性,尽管此种身体性更多表现为精细的运动,而不是大肌群运动。此外,电竞明显具有绩效和竞争导向,比赛中运动员需要展现出高水平的技能和策略,以此胜过对手。其次,电竞也符合体育的社会规则性。电竞具有其专门的规则体系,包括比赛规则、行为规范等。总体来说,一方面,体育的内涵与外延日益多样化;另一方面,正逐渐形成一种融合非传统身体技能与数字文化特征的新体育模式。上述讨论亦印证埃利亚斯(2009)对文明进程的探讨:“反差在缩小,种类在扩大”。多元体育模式提供了解析电竞体育化进程的认识论基础,得以超越单一体育定义的窠臼,检视其在多维度标准下的演化轨迹。

  多元体育模式的认识论重构突破了传统定义的存在论限制,为解析体育实践的历时性演化提供了辩证框架。埃利亚斯及其后继学者所开创的体育构型社会学(figurational sociology of sport),亦被称为“莱斯特学派”(熊欢,2018),从动态视角审视体育社会现象,而不把体育看作固有的社会实际状态(郭振 等,2023),并对传统的结构−功能主义和符号互动论的方法论提出深刻批判,认为这些静态研究范式未能充分关注体育社会运作的实际过程(Dunning et al.,1993)。随着体育被重新概念化为多重社会文化实践的交织式构型,体育化(sportization)作为一种分析性范式开始登场。此外,电竞等新兴形态的出现需要一种能够捕捉变迁动力机制的分析工具。体育化能够有效连接微观实践与宏观结构,系统解释体育从传统身体游戏到现代竞技制度,再到数字时代虚拟实践的转型逻辑。现代体育的雏形于18世纪在英国形成,消遣活动向现代体育转化的早期历史例证之一便是猎狐运动(Elias et al.,1986)。猎狐运动在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大地主中尤为盛行,逐渐演变为受特定组织与规则约束的专业化消遣活动。消遣活动通过规则的强化、监督的完善和参与者自律的提高,逐渐发展成现代体育的形式,被埃利亚斯(2005)称为体育化。因而,判断某个项目是否可被称为体育,需要从历史溯源的角度出发,考察其是否经历了机构化、制度化等体育化的过程(高强,2009)。

  体育化过程并非呈现均质化、单一化特征,而是随时间呈现阶段性特征,每个阶段的动因、过程和结果都具有其特定的历史和社会条件。埃利亚斯理论的继承者邓宁 通过批判对物化或实体化时间的社会学认识,探讨了文明化进程中现代体育的全球化发展及其与民族国家形成路径的关联,从而深入分析了体育化中的时空问题(田恩庆 等,2021)。Dunning(1999)认为体育化过程存在两个历史阶段:第一阶段由18世纪的贵族和乡绅推动,猎狐、赛马和拳击等消遣活动成为现代体育运动;第二阶段由19世纪资产阶级团体推动,足球、橄榄球和网球等呈现出现代形式,同时学校体育得到发展。Maguire(1994)在邓宁的研究基础上再度延伸出了3个阶段。第三阶段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体育化与更广泛的全球化进程并行,沿着殖民线路迅速扩散。第四阶段从19世纪20年代持续到19世纪60年代,体育化过程虽然仍由西方价值观推动,但日益体现了“美国”体育观念,并在非西方地区进一步得以巩固。自19世纪60年代末期开始,出现了第五阶段的体育化,呈现出2个看似矛盾的特征:一方面是媒体体育和奥林匹克运动促使体育标准化程度不断提高;另一方面则是新的身体文化和运动形式的出现,挑战了现代竞技体育的霸权。我国学者王松等(2023)以马奎尔五阶段论为基础,延伸出了第六个阶段,即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并指出电竞体育化是该阶段的代表之一。

  体育化不仅能系统化地诠释电竞作为新兴身体文化形式的制度化过程,更能揭示其中蕴含的权力结构、文化符号与社会互动模式的转型机制,从而建构电竞研究的理论谱系。本研究采用马奎尔在The Blackwell Encyclopedia of Sociology(《布莱克维尔社会学百科全书》)对体育化的定义:涉及身体活动向竞争性、规范化、制度化、性别化的竞技体育的转变,与人格、身体举止和社会互动层面的更广泛变化有关。参考埃利亚斯(2005)体育构型研究的“哲学问题−社会学问题”的分析策略,以身体性、竞争性、规则性、制度化与性别化为解析维度,逐一对电竞的体育化实践进行考察。考虑到电竞项目众多,研究选取了2022年杭州亚运会的7个项目:《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和平精英》《刀塔》《梦三国2》《街霸5》《足球在线》。选择亚运会电竞项目作为研究对象具有多重理论与实践意义:其一,项目设置代表国际体育组织对特定项目的官方认可;其二,亚运会电竞项目的遴选过程经历了严格的制度审核;其三,入选项目在全球范围内具有广泛影响力与代表性。

  体育作为一种人类活动,其本质在于身体的运动与表达。“体育是一种身体活动”形成了新的范式意义,即一种引导性意义,引发学者去思考体育是如何呈现为一种身体活动的,而非如何让众多的体育活动去符合特定的身体概念(高强 等,2019)。技术迭代与社会变迁背景下,这种理解尤为关键,特别是电竞等新兴体育形式的出现,使传统的身体概念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与解构。

  身体可以被认为是许多运动项目或运动相关活动的核心要素,也关系到对体育运动的认知与参与(郝东方,2024)。纵观历史,体育锻炼常被作为塑造、改造或约束身体的手段。在工业、技术和信息时代,身体的重要性似乎被削弱甚至消除,转而强调机器的作用(刘欣然,2020)。在数字化浪潮推动下,电竞等“弱身体性”的体育形式应运而生。随着互联网、大数据和云计算等智慧技术的发展,身体的缺失难免成为体育场域内的新常态(王颖 等,2024)。然而,电竞并未消解身体实践,而是重构了技术中介下的新型身体实践。电竞运动员的身体在微观层面展现出高度协调性,如手指的精准操作和眼睛的快速反应。此外,长时间的训练可能导致腕管综合征等职业病,皆表明电竞中的身体并未“离场”。

  从直觉层面,电竞活动在真实世界中缺乏直接的身体接触,似乎是缺乏身体性的。但是从现象学的角度进行思考,电竞与身体的关系则充满了辩证性。精细动作的完成得益于运动员身体远端关节的灵活性以及神经系统控制下的小肌群收缩活动(杜承润 等,2021)。电竞运动员的精细运动技能正在被制度化为新型体育能力,包括眼−脑−手协同的速度、准确性以及大脑处理多任务能力等。换言之,电竞依靠“边界”上的身体,即并非单纯依靠身体实现运动目标,而是由身体依托和控制外界工具共同实现,但其训练活动依旧涉及了身体的某些部位(周乐,2023)。电竞的风靡引导玩家的身体感知能力产生了迁移,在媒介技术的赋能下实现了身体系统的延伸(杨赫 等,2021)。这也印证了麦克卢汉所提出的“媒介是人的感觉能力的延伸或扩展”。由此,用“缺乏身体”评价电竞是不全面的。虽然电竞缺乏粗大运动技能的锻炼,但电竞确实涉及精细运动技能的锻炼(Haibach-Beach et al.,2023)。

  电竞实践不仅仅是纯粹智力或身体活动,更应被看作是与虚拟世界深刻相连的独特身体实践(Ekdahl,2021)。莫斯(2014)提出的“整体人”(homme total)概念揭示了电子游戏中身体性的机制,在游戏过程中能够调动身体、精神与社会环境的全部复杂性。当玩家沉浸于比赛中时,键盘、鼠标或手柄等控制器可以被视为玩家身体的延伸,恰如梅洛−庞蒂(2021)所言的“盲人的手杖”。玩家通过控制器“触摸”虚拟世界,数字化身成为玩家运动意向性的直接延伸。《街霸5》职业运动员在操作游戏角色时不再仅仅感知摇杆控制器的存在,还可以直接通过数字化身感知屏幕里的世界,形成了梅洛−庞蒂所描述的“我能”的身体经验。数字化身不仅是玩家技能的展示平台,更成为一种实质性的身体延展,创造了电竞独特的身体基础。游戏者的身体不仅包含物理层面的微动作技能,还包括与虚拟空间的感知性连接。实证研究表明,《英雄联盟》玩家操控数字化身时,VLPFC脑区的活动反映了视觉−运动交互任务负荷,证实数字化身操控确实激活了身体动作控制相关的神经活动(李玥,2018)。

  数字化身还通过“交互性实在”的构建,重塑了身体与环境的关系。与现代体育中身体直接与物理环境交互不同,电竞中的身体经由数字化身与虚拟环境建立动态关系。在《和平精英》等大地图游戏中,玩家通过数字化身感知虚拟地形、判断战术距离并作出运动决策,形成了一种唐·伊德(2007)所描述的后人类时代“人−技术−世界”关系结构。希林(2011)也曾指出,技术进展使身体的“实在性”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身体不仅是具有明确边界的有机实体。电竞恰恰成为这种身体重构最具代表性的场景,技术不再是外在工具,而是身体感知得以展开和转化的关键中介。电竞场景虽然发生在虚拟空间,但玩家通过身体控制、感知和反应所体验到的紧张感、成就感与竞技体验却是真实而深刻的。玩家在这个世界中既是“自在”的,即被游戏规则和机制所束缚,又是“自为”的,即在掌握游戏深层机制后得以充分发挥创造力(程志理 等,2022)。

  事实上,竞争原则支配了现代生活所有领域的分配,成为界定现代性的核心原则(帕森斯,2012),体育竞赛则是人们制造竞争的典型范例(西美尔,2010)。在Lüschen等(1981)看来,体育系统集中反映了人类社会的基本制度特征,其中的竞争性与分级制恰是现代社会的微缩图景。而电竞作为一种新兴的竞技形式,同样深刻体现了竞争与对抗的本质属性。

  随着电竞竞争机制的系统化深入,逐渐形成了一套复杂的竞技评价体系和晋升机制。在这套体系中,不仅对运动员的竞争行为进行了规范,也重新定义了电竞中的“成功”标准。在现代电竞生态中,竞争的系统化主要体现在游戏机制与赛事体系两个层面。在游戏机制方面,开发商通过精心设计的匹配算法、排位分段和赛季制度,构建了层级鲜明的竞争阶梯。以《和平精英》为例,其竞技模式将玩家分为青铜、白银、黄金、白金、星钻、皇冠、王牌以及战神8个级别,分级系统不仅提供了清晰的进阶路径,还通过视觉化的段位徽章和高可见度的排行榜满足了玩家的社交需求,有效将游戏内竞争转化为社群认同的符号资本。在赛事体系层面,我国电竞已逐步建立起层级分明的赛事体系。例如,《英雄联盟》形成了包括城市联赛、发展联赛、职业联赛、世界比赛在内的完整赛事体系,不仅为不同水平的运动员提供了适当的竞技平台,也确保了运动员竞技水平的梯度提升。可见,电竞竞争机制的演进不仅包括竞赛规则的标准化,还涉及评价体系、排名机制和赛事结构等多维度的制度建设。与现代体育不同,电竞的竞争结构受到草根游戏等级与职业赛事等级的双重影响,形成了独特的竞技文化生态。

  游戏技能的商品化过程是电竞体育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维度,不仅重塑了运动员的身份认同,也深刻改变了电竞产业的权力结构与价值分配机制。在电竞早期阶段,玩家主要基于兴趣参与比赛,技能仅作为游戏操作的工具,尚未被纳入系统化的商业开发中。例如,早期《星际争霸》高水平玩家大多数是从网吧草根玩家中脱颖而出,参赛动机主要源于游戏热情而非职业规划。进入2000年后的职业萌芽期,一批技术突出的玩家开始接受系统化训练,他们的游戏动机不再仅是个人爱好,而是需要通过科学方法持续提升职业素养,高水平玩家也开始有了“职业运动员”的自我定位。2010年后,随着《英雄联盟》等新兴电竞项目的崛起,运动员的“身体商品化”进入全方位阶段,如IG、T1等大型俱乐部建立了包含体能教练、心理咨询师与营养师在内的专业团队,将运动员身体视为需要全面管理的“生产资料”。此外,训练强度也得到科学化配置,一线战队运动员日训练时长普遍达10~12h。职业运动员的技能培养已形成完整的进阶路径,从业余玩家到职业运动员的转变不再仅依赖于个人机遇,更多地建立在标准化的选拔与培训体系之上。

  电竞运动员的游戏技能商品化过程展现了电竞从纯粹娱乐向职业体育转变的演进轨迹。随着电竞产业化进程加速,运动员的游戏技能逐渐成为一种可被量化、优化和交易的资源,形成了独特的商品化机制,主要体现在人才流动、训练体系和职业发展3个方面。首先,人才流动呈现全球化特征,顶级战队通过国际转会市场寻找优质电竞人才,形成了游戏技能的跨国定价机制,电竞经纪公司应运而生,能够专门评估和推销运动员技能;其次,训练体系走向专业化,现代电竞俱乐部建立了系统化训练方法,为训练团队配备分析师、数据专家和心理教练,将游戏技能细分为可量化模块开展针对性培养,训练强度和规范性已接近现代体育标准;最后,职业发展路径多元化,运动员技能价值不再局限于比赛表现,退役后可转型为教练、解说、主播或内容创作者,通过直播平台实现个人技能的持续商品化,电竞教育机构兴起也为技能传授提供了新渠道。电竞运动员从游戏爱好者向职业运动员的转变,本质上是游戏技能从个人娱乐向专业资产的价值重构过程,既反映了数字竞技的产业化轨迹,也展现了虚拟技能在市场化环境中的价值实现机制。

  规则作为竞技体育比赛的基本规范和准则,是保证比赛顺利进行和运动水平提高的重要基础,通常具有相对稳定性。现代体育源于人类近代工业文明,与民族传统体育根本性的区别之一就是规则的标准化,其特点是源于资本主义经济的“理性化”(古特曼,2012)。球类项目等传统竞技项目竞技规则中对材质、场地等的规定基本保持不变,纵然有所调整也需经历漫长的论证和试行阶段。然而,电竞作为一种数字化的竞技形态,其规则体系呈现显著的动态变化特征,着重体现在游戏版本的持续更新上。

  数字技术的即时性与可更新性为电竞规则的调整提供了基础条件。与传统竞技项目不同,电竞基于数字平台运行,规则的更新可以通过简单的程序代码修改来实现。技术特性为规则调整带来了3个优势:首先,规则更新的成本极低,无需改变硬件设施或重新制作器材;其次,规则更新可以即时同步到全球所有竞技平台,确保规则的统一性;最后,通过数据分析技术,运营方能够精确追踪每次规则调整后的竞技效果,为后续规则优化提供依据。电竞的规则频繁变动,远超现代体育项目规则修订的频率和幅度,如《梦三国2》2024年全年有27次版本更新。更重要的是,动态调整不仅是对既有规则的完善或修补,更涉及对竞技形态的根本性重构。当某个技能的概率被改变,或者某件核心装备的属性被调整时,可能导致对局节奏和战术体系的转变。例如,《足球在线》会通过降低传中配合头球的进球效率,促使职业运动员调整战术,更多地运用地面传递和远射作为进攻手段。电竞运动员不仅需要精通基础操作技巧,更要具备快速适应规则变动的能力。在此前提下,电竞的规则动态性既是其区别于现代体育的重要特征,也是推动其持续创新的内在动力。

  竞技平衡是电竞持续发展的核心要素,也是推动规则频繁更新的重要动力,其原因主要源于两方面因素。其一,竞技失衡问题往往源于游戏设计中的漏洞或未预见的机制组合。例如,在《王者荣耀》职业联赛中,上海EDG.M与西安WE的对局因突发性程序漏洞导致关键技能效果异常失效,从而影响比赛的最终走向。最终,在裁判确认故障后,双方重新开始比赛。该技术缺陷虽与现代体育的场地设施故障类似,但电竞可通过后续的版本更新彻底解决此类问题。其二,战术单一化会导致竞技失衡问题。当某种特定战术效果较好,职业队伍会倾向于反复使用该战术以确保胜率。该现象不仅降低了比赛的观赏性,也压缩了战术创新的空间。以《刀塔》为例,某些版本中会出现特定英雄组合或打法“一家独大”的情况,使得比赛观感单调。游戏公司往往通过规则迭代调整游戏平衡,创造更多可行的战术选择,从而保持比赛的观赏价值和竞技多样性。二者共同推动电竞规则不断演进,开发团队需要同时兼顾技术修复和战术创新,持续迭代的竞技活力成为电竞区别于现代体育的显著特征。

  动态变化的规则体系虽然为电竞带来了持续的创新活力,但也引发了一系列动摇现代体育传统观念的问题:一是职业运动员的技能积累困境。频繁的版本更新在推动技战术创新的同时,也可能导致专业技能积累的短期化。当某个游戏角色或战术体系被削弱时,运动员之前投入大量时间练习的技能可能出现“贬值”现象。这种现象在现代体育中是不常见的,但在电竞领域则是司空见惯,甚至成为运动员提前退役的关键因素之一。二是竞技本质的模糊化问题。较高频率的规则变动在给玩家带来新鲜感的同时却模糊了竞技的本质。现代体育中规则的相对稳定性允许运动员在既定框架下不断精进技能。反观电竞,运动员需要不断适应版本更新,逐步陷入了罗萨(2015)所提出的“社会加速”与“技术加速”的困顿之中。三是文化积淀的缺失。动态变化的规则体系虽然赋予了电竞与时俱进的活力,但也可能制约其发展深厚的技术传承和文化积淀。上述一系列问题不仅影响了电竞的专业发展轨迹,更引发了大众对其能否承载现代体育价值的深层思考。

  电竞规则的商业化引发的异化现象,主要体现在商业利益与竞技精神的持续博弈中。从规则制定的主导权来看,版本更新的时机、范围和幅度完全掌握在游戏公司手中,由商业公司主导的规则调整机制,往往会因市场考量而偏离竞技体育追求公平公正的核心价值。具体而言,为迎合观众偏好,游戏公司经常通过调整规则强化比赛的观赏性,如增加击杀奖励、削弱防守策略等。这种做法虽然能在短期内提升观众的观看体验,却可能损害竞技的策略深度和专业性。更需要警惕的是“强度循环”现象,即新推出的游戏内容往往被赋予较高的竞技强度以刺激玩家消费。凯卢瓦(2024)曾论述“游戏的变质”的现象,当驱动游戏的本能冲破了游戏的时空界限,摆脱了先决的、高于一切的游戏规则时,有害偏离就会发生。商业利益与竞技精神的失衡将电竞推向“泛娱乐化”,不仅损害了电竞的竞技本质,也制约着其向更高层次体育形态的演进。

  电竞产业的治理碎片化问题,折射出现代产业治理的典型困境。在传统科层制的行政体系中,电竞产业因其跨界属性,不可避免地陷入多部门管辖的复杂境地。与此同时,资本力量的深度介入又进一步加剧了治理的分散化趋势。权力与资本的双重挤压不仅体现在管理权限的重叠上,更反映在治理理念与实践路径的深层冲突上。当科层制的规范化诉求遭遇资本的市场化逻辑,电竞治理体系往往陷入效率与公平的两难选择。

  电竞是一种新兴的文化形态,对经济和社会产生了极为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各国在选择治理模式时,往往反映了它们对这一产业的制度化理解和实践路径(杨越,2018)。在全球范围内,各国针对电竞的治理呈现显著差异:韩国政府以文化体育观光部为主导,确立了以韩国职业电竞协会为核心的统一治理框架(梁枢 等,2020);法国则形成了去中心化的民间组织治理格局(Witkowski,2023)。随着国内电竞赛事支持政策数量不断增加,逐渐引导其从自发发展状态走向规范化和制度化(余思均 等,2024)。我国电竞的双重属性为其治理带来了独特的挑战:一方面,电竞包括专业运动员、职业联赛、竞技规则等要素,展现出明显的体育特征,使其自然落入体育治理的范畴;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基于数字游戏的文化产品,电竞又不可避免地涉及文化创意、内容审查、媒介传播等议题。电竞本身兼具若干属性,导致其在治理层面受多方管理。同时,考虑到新兴行业的不确定性与较高治理成本,相关管理部门对电竞采取相对温和、保守的管理态度。

  多中心的治理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电竞治理缺乏明确的方向和协调性,也使得电竞在制度化发展过程中面临更多挑战。特殊的治理组织结构导致了资源和权力的分散,不同的治理主体之间存在相互制衡的情况,难以形成统一而有力的行业推动力量。换言之,权责交叉的治理格局,不仅可能会影响政策的执行效率,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电竞的健康发展。

  2024年,国际奥委会与沙特阿拉伯达成为期12年的合作,原计划于2025年举办首届电竞奥运会,反映了现代体育治理机构对电竞产业的重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也已将电竞奥运会列入2025年黄金赛事资源,标志着电竞正式进入我国主流媒体视野。然而,2025年2月,国际奥委会宣布原定于2025年底在利雅得举办的电竞奥运会将延期至2027年举行。这一突发性调整,或可从电子竞技“资本介入”属性中寻求解释(Scholz,2020)。游戏公司作为电竞游戏资源的提供方,在电竞生态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因此,国际奥委会必须与游戏公司就项目纳入、规则制定和赛程安排等议题展开博弈,这使得项目交付面临以下挑战:其一,项目纳入的博弈。电子竞技的内容载体本质上是一种受版权法保护的核心数字产品,其赛事开发权与传播权由游戏公司以排他方式掌握(刘福元,2020)。因此,某一项目是否能够进入奥林匹克赛事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发行商的授权意愿。其二,规则调整的博弈。在现代体育中,规则的制定与修订通常由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依据奥林匹克章程完成。而在电竞领域,现有规则深嵌于游戏公司主导的职业赛事体系,其设计通常遵循娱乐化与商业化导向。因此,当电竞项目进入奥林匹克体系时,必须对原有规则进行重构,以调和电竞的商业娱乐逻辑与奥林匹克竞技精神之间的价值张力。其三,赛程安排的博弈。热门项目由大型游戏公司掌控,因此奥委会必须与其达成协议才能举办电竞奥运会。然而,对于游戏公司而言,诸多电竞赛事的赛程安排是提前数年制定的,这与国际奥委会原定计划出现了冲突(陈旭泽,2025)。上述现象不仅显著增加了与游戏公司之间的协调成本与谈判难度,还可能引发不同赛事之间的利益冲突。

  在资本力量的系统性影响下,电子竞技迅速完成了组织化与规模化转型,从玩家群体间自发性的娱乐活动,逐渐演变为具有明确产业边界的职业体育。游戏公司依托技术生态对版权资源的垄断性掌控,国际奥委会的制度权威却呈现出某种“悬浮”现象,形成了治理体系中结构性失衡(刘睿,2025)。这也是国际奥委会主动与电子竞技世界杯基金会(Esports World Cup Foundation,EWCF)开展协同治理的深层动因,即使国家电子竞技生态系统与更广泛的全球标准保持一致,并创造适当的资格途径(IOC,2025)。这一治理创新也暗含国际奥委会重构电竞产业秩序的决心。当EWCF以非营利组织身份介入电竞奥运会筹备,其目标不仅是弥合现代体育与电竞的认知鸿沟,更是试图通过“通往奥运之路”(Road to the Games)的资格赛体系,逐步建立起能够超越游戏公司控制的全球化赛事治理框架。这预示着电竞治理正从“资本主导”迈向“多元共治”的新阶段——尽管这条转型之路将伴随着游戏公司与体育组织的持续角力。

  2022年杭州亚运会将电竞纳入正式比赛项目,其采用不分性别的混合赛制引发了深层思考:为什么电竞没有像“三棋一牌”等智力项目那样实行性别分组?这一制度设计展现了电竞超越生理性别差异的特质,预示着一个更加平等的竞技领域。同时,制度性平等旨在解决极客文化与运动员文化共同建构的性别壁垒问题。

  2023年底,一篇题为《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的文章在社交媒体上快速传播。这篇非虚构写作以女性电竞运动员蒋雨珂的经历为切入点,揭示了女性运动员在追求职业电竞梦想时遭遇的重重阻碍(刘诗予,2023)。得益于移动电竞的出现,打破了电竞男性化态势,女性电竞用户的基数呈爆发式增长(罗宇昕 等,2021)。根据企鹅有调等(2023)发布的行业报告,2022年我国女性电竞用户占比已达47.3%,意味着电竞已经近乎实现了用户性别均衡。然而,如此庞大的女性用户群体,为什么难以在职业赛场甚至国际舞台上发声?用户群体与职业运动员群体之间的巨大性别落差,折射出电竞行业体育化过程中的深层矛盾。从职业战队的选拔标准到赛事转播的话语体系,从训练基地的硬件设施到网络社群的舆论环境,均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性别偏见。电竞领域的性别困境源于运动员文化与极客文化的双重叠加。正如Taylor(2015)指出的,独特的文化叠加造就了电竞特有的霸权男性气质:一方面继承了现代体育中强调身体竞技、追求极限的阳刚之气,另一方面又融入了数字技术领域中强调技术至上的性别刻板印象。双重文化积累不仅没有因数字技术的介入而削弱性别等级,反而通过将两个领域中的霸权男性气质相互强化,构建出一种更为复杂的性别支配模式。特别是在电竞体育化的进程中,混合型的霸权男性气质通过职业标准、训练体系、竞技文化等制度性实践,持续维系和巩固该领域中的性别分层结构。因此,尽管2018-2023年间女性玩家数量显著增长,新生代女性也通过持续的对抗与谈判正在重新定义电竞文化中的性别关系(Li et al.,2023),但要真正突破这种双重文化积累所形成的性别壁垒,仍需要在竞技规范和文化建设层面进行根本性变革。

  近年来,国际奥委会大力推动体育领域的性别平等。2024年巴黎奥运会被国际奥委会称为首届“性别平等奥运会”,男、女运动员参赛配额比例各为50%。即便电竞尚未完全纳入奥林匹克体系之中,国际奥委会仍要求其在制度建设和赛事组织过程中贯彻奥林匹克运动长期坚持的包容性原则。在宣布与沙特阿拉伯合作举办电竞奥运会时,时任主席巴赫特别提到要确保尊重奥林匹克价值观,尤其是在游戏项目选择和性别平等推广方面。与依赖身体素质和体能优势的现代体育项目不同,电竞主要依靠操作技巧、策略思维和团队配合,理论上为不同性别提供了一个相对平等的竞争环境。在早期的电竞发展阶段,性别差异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得以消解。匿名游戏ID使得性别特征不再显著,玩家更多地根据竞技表现而非性别评价对手。网络空间的虚拟性也模糊了现实中的性别界限,创造了一个更加包容和平等的竞技环境。然而,随着电竞的职业化发展,性别差异的消解状态并未持续。当电竞开始体育化进程时,一系列新的评价标准和竞争机制开始重新定义玩家之间的差异。虽然职业战队的组建、比赛制度的确立、训练体系的形成等制度化进程强调“实力至上”,但实际上为性别秩序的重塑提供了新的载体。

  女性在仅限女性参加的比赛环境中报告了更积极的体验,如能够对自己技能进行更准确评估、产生更高的任务认同感(Nolla et al.,2023)。为回应女性参与不足的困境,近年来电竞社区也开始进行一系列自下而上的探索与制度革新。主流电竞赛事平台陆续增设女子赛事或女子组别,例如,《英雄联盟》推出的“改变者赛”,旨在为女性玩家打造更具包容性的竞技生态与职业晋升通道。虽然尚未完全打破主流电竞生态中的性别壁垒,但在一定意义上提升了女性电竞的可见性,为性别平等的制度化提供了宝贵的实践参照。电竞社区在性别议题上的尝试固然可贵,然而真正推动结构性平等的关键力量,仍来自现代体育组织在价值引导层面的制度性回应。国际奥委会执委会批准设立奥林匹克电竞运动会时,沙特阿拉伯奥委会董事会成员、国际奥委会委员Reema Bandar AI-Saud也强调了女性在电竞中的参与趋势,并表示希望借电竞奥运会为全球女性创造一个安全包容的参赛空间。国际奥委会对首届电竞奥运会提出的要求是有超过35%的女运动员,第二届则提升至50%,这对参赛方和组织者都是新的挑战(新京报,2025)。然而,制度层面的性别配额提供了形式上的平等,但并未真正解决更深层的性别壁垒问题。真正的性别平等不仅需要达到男、女运动员参赛人数上的平等,更需要创造一个尊重差异、消解偏见的竞技生态。

  国际奥委会主席考文垂在当选前曾表示:“这(电竞奥运会)并不是要取代现代体育,而是要了解如何与新一代联系起来”,这不仅表明奥林匹克体系正试图与数字时代建立连接,也映射出电竞与现代体育之间存在既协作又分流的制度关系。从平行到相交不仅是对电竞与现代体育关系的展望,更是对电竞与现代体育关系的现行概括。作为游戏产品与竞技模式的结合体,电竞自诞生以来与体育形成了复杂而密切的联系。

  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的电竞扩张,是游戏公司及其后台资本占领市场、产生利润的博弈(郑芒芒 等,2023)。从最早的街机游戏竞技,到个人电脑端的本地对战,再到互联网催生的在线竞技,电竞的形态始终与科技发展紧密相连。早期的电子游戏竞技更多停留在娱乐层面,玩家自发组织的小规模比赛是主要形式。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跨地域的在线对战成为可能,电竞开始展现出专业化的发展趋势。在直播技术和移动互联网的推动下,电竞产业实现了跨越式发展,形成了包含赛事、直播、培训等在内的完整产业生态,其发展过程呈现3个显著特征:一是技术驱动。每一次重要的技术革新都会带来电竞形态的更迭,从局域网到互联网,从计算机到移动端,技术进步持续重塑着电竞的竞技方式。二是商业主导。与现代体育不同,电竞的发展深度依赖商业资本的推动,游戏公司作为知识产权所有者在产业发展中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三是社群文化。电竞通过虚拟社区培养用户粘性,形成独特的竞技文化认同。

  相比之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发展轨迹则展现出深厚的历史积淀。早期的奥运会致力于建立基本框架,确立竞赛规则和组织体系。经过百余年的发展,现代奥运会已然成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国际盛会,其规模和影响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奥运会的发展特征可概括为三方面:一是价值引领。“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的奥林匹克精神指导奥运会的发展方向,并通过体育竞技传递和平、友谊、进步等价值观念。二是制度保障。国际奥委会通过完善的组织体系和规则体系确保奥运会的有序运行,建立了从国家奥委会到单项体育协会的多层级治理架构。三是渐进创新。在保持传统的同时,奥运会通过吸纳新项目、采用新技术等方式实现与时俱进,展现出强大的适应力和包容性。

  比较电竞与奥运的发展轨迹发现,二者具有一定的平行性:首先,二者都经历了从非正式竞技到规范化体系的转变,逐步建立起专业的竞技标准和组织架构;其次,二者都面临着商业利益与竞技精神的平衡问题,需要在市场化运作与价值坚守之间寻找平衡点;最后,二者都在不断扩大其全球影响力,通过赛事传播和文化输出拓展受众群体。然而,二者的发展逻辑却存在本质差异:电竞遵循市场导向的快速迭代模式,强调效率与创新,其发展节奏更快,变革更为频繁;而奥运会则坚持价值观导向的稳健发展路径,更注重传统的延续与价值的传承,其发展更为稳定持久。这一差异既是两种竞技形态的特色所在,也为二者未来的互动与融合提供了互补空间。在数字化时代,这一平行发展的轨迹将会逐渐产生交集,为体育竞技的未来发展开辟新的可能性。

  电竞与现代体育的关系,深刻反映了数字时代竞技运动发展的内在矛盾。数字技术正在重塑竞技运动的本质,电竞通过虚拟环境模拟和重构竞技场景,在降低对身体素质要求的同时,更强调反应速度、策略思维和团队协作,这一转变实质上挑战着现代体育“更快、更高、更强 ——更团结”的传统价值取向。现代体育和电竞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其体育化过程中的利益背景截然不同。相较于电竞鲜明的商业背景,现代体育经历了一个相对草根化的制度化过程。从布尔迪厄(1997)的资本概念与韦伯(2019)的合理性概念来看,这一差异表达了深刻的理论内涵。现代体育所代表的社会、文化资本和价值理性,与电竞所呈现的经济资本与工具理性之间存在着根本性张力。体育系统通过长期制度化积累的社会和文化资本,是纯粹经济资本难以快速转化和替代的。这意味着,单靠经济资本无法独立支撑电竞生态的健康发展,因而电竞必须通过与现代体育的深度融合实现体育化转型。

  正是基于对体育化转型的迫切需求,电竞积极寻求与现代体育体系的对接。从2007年在第二届亚洲室内运动会上的首次亮相,到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的表演项目,再到2022年杭州亚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以及在2021年河内东南亚运动会与2022年伯明翰英联邦运动会上分别被列为正式项目与试点项目,清晰地凸显出电竞在国际综合性体育赛事体系中的发展潜力。电竞融入现代体育的过程体现了3个层面的深层机理:首先是技术与市场的双重驱动,数字技术的发展为体育的数字化转型和电竞的专业化发展提供了条件,同时现代体育需要通过数字创新吸引年轻受众,电竞也需要借鉴体育的成熟商业模式促进自身的发展;其次是文化与社会认同的推动,电竞通过构建竞技精神获得社会认可,体育界也开始将数字竞技作为新的文化形式;最后是制度层面的支持,各大国际体育组织将电竞纳入其发展规划,为两者的融合提供了制度保障。三重动力机制相互促进,推动电竞与现代体育的深度整合。

  国际奥委会提出举办独立的电竞奥运会,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其对电竞的认可,但也可能成为阻碍电竞进入夏季和冬季奥运会的隐性壁垒。这一难题折射出一个深层次的困境:在追求体育化的过程中,电竞是否应该完全遵循现代体育的标准?过度强调体育化可能削弱电竞的技术创新活力,而过于追求现代体育标准则可能限制电竞的发展空间。因此,未来需要重新思考电竞与奥运会的理想关系,这不仅关系到电竞的未来发展方向,也将影响现代体育在数字时代的演进路径。

  电竞与现代体育的深度融合面临着三重挑战。首先是项目标准化的技术壁垒。现代体育项目,无论是田径、游泳还是球类运动,其基本规则都相对稳定,很少发生根本性变化。而电竞项目却深受游戏版本更新的影响,一次重大改版就可能导致竞技规则发生显著变化。电竞规则的不稳定性与奥运会追求的标准化和可预期性形成了鲜明对比。其次是文化认同的障碍。尽管电竞在年轻群体中具有广泛影响力,但其“电子游戏”属性常常引发争议。如何在保持娱乐性的同时强化竞技属性,平衡商业利益与体育精神,是亟须解决的难题。最后是组织体系的融合挑战。现代体育项目通常由国际单项体育组织管理,而电竞则涉及游戏公司、协会、赛事方等多元主体,复杂的利益格局与奥运会的管理体系存在显著差异。这些挑战表明,电竞进入奥运会绝非AG真人网站一蹴而就之事,而需要在实践中不断进行探索和调适。

  面对上述挑战,电竞的体育化进程应当将奥运标准作为电竞体育化的参照和动力,但不将其视为最终的目标与归宿。具体而言,电竞可以主动对标奥运会的规范要求,在反兴奋剂、赛事公平性、运动员权益保护等方面建立健全的制度体系。同时,充分认识到电竞与现代体育在发展逻辑上的差异,保持自身的创新活力。需要指出的是,能否进入奥运会并不是评判电竞体育化成功与否的决定性指标。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竞技形式的演变,电竞完全可能开创出一种新的竞技范式,在借鉴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展现出独特的时代价值。至此,电竞才能真正实现与现代体育体系的良性互动,在保持独特魅力的同时,获得更广泛的社会认同。返回搜狐,查看更多